锺叔河：不能重印的书，就是短命的书

▉人物档案

锺叔河：1931年出生，岳麓书社原社长。1949年始当编辑，1979年着手编印《走向世界丛书》。1983年力争将新编《曾国藩全集》列入国家规划并组织实施。1985年首倡重印周作人著作，所编订的《知堂书话》为1949年后首部以周作人本名出版的书。

□谢琰（《新课程评论》杂志编辑部主任）

为什么是锺叔河主持出版了《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全集》《周作人散文全集》等大型系列图书？一定也有人动过类似的念头，但为什么只是他有勇气并且做成了这些很难的事？

“我是在特殊时代、特殊条件下走了一条特殊的道路，没有普遍意义。”对于这个问题，锺叔河如此回答。

01.“改变我的两件事”

“读书时，我曾奉‘平生无大志，只求六十分’为座右铭。”回忆往事，锺叔河笑着对我们说，“我是典型的早恋、早婚、早育，年轻时并没想过要做出多大的成绩。给我带来改变的应该有两件事：一是被划为右派后，我下决心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做出一点事情来；二是在洣江农场劳动时我下决心要做个好丈夫，朱纯太不容易了，我不能对不起她。”

锺叔河伏案写作。（王平摄于2018年）

锺叔河一生饱经风霜，幸而妻子朱纯与之同甘共苦。“跟朱纯结婚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事。”

锺叔河曾写道：“我于妻去世后出版的《青灯集》，一百二十三篇文章中的一百一十篇，都是妻在病中帮我打印，有的还帮我修改过的。她走了以后，过了八十天，我才勉强重拿笔杆……”

有一次，锺叔河在画展上看到一幅《两棵树》，画的下面有首题诗：“也许有一天，一棵会死去。那另一棵，还会陪伴它的枯枝。”锺叔河在这幅画前停留了很久，心里感到悲伤，眼睛也模糊了。他说：“如果朱纯还在，恐怕我便不会如此软弱了。”

02.“你们还年轻”

虽然锺叔河自己说他的成长道路具有特殊性，但他也谈到，读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当年被划为右派，他不会下定决心好好读书，可能就会像许多别的人一样度过一生。因为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更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坏，他决定要做出点事情，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们还年轻。”在经历过沧桑巨变，遭遇诸多不幸、痛苦和悲伤之后，锺叔河在回忆往事时，其语气有一种洒脱，“你们还有很多机会和可能，要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你还年轻。”锺叔河记得，这也是潘汉年对他说过的话。潘汉年当年也在洣江农场，他们相遇过几次。当时的锺叔河已经 40多岁，身体虚弱不堪，颈椎病、腰肌劳损、气管炎 ……在他很难坚持下去时，这句轻轻的、平淡无奇的话给了他希望和力量。

锺叔河不曾想到，黑夜很快就要破晓，而在往后漫长的人生中，他也给过很多人关怀和鼓励。他也成为一盏灯，照亮了无数人前行的路。

03.“编辑需要才、学、识”

“对于今天的年轻编辑，如果让我提建议，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自己还没做出成绩的原因都归结于环境。身处不太理想的环境中，通常有两种情况，大多数人可能会感到无力、无助，但也有少数人能够觉悟，认识到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去改善、改变。当然，努力也要合法、合理、合情。”

锺叔河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他后来的人生选择也证明了这一点。每一次面临压力、遭遇阻力，他都能够坚守心中的理念，走一条自己觉得心安理得的道路。

“编辑需要才、学、识。”这三字源自唐代史学家刘知幾提出的“史学三长”，其中“才”指史家对于历史著作的表述水平，即文笔；“学”指史家应掌握的学养；“识”指史家对历史的认知能力，可以理解为历史见解。

三者中，锺叔河特别强调“识”的重要性。“才是才能，学是学问，识是见识”，“才”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学”可以通过后天努力获得，但“识”是三样中最难得的。尤其是对于编辑，“看书看文章，看人，看事，都应该能看得出好坏，才能不错判，不上当。这就需要有一点见识”。

在 2021年接受《十三邀》节目采访时，锺叔河自评“才”六十分，“学”六七十分，“识”则是七八十分。说自己没多少才，充其量只是中人之资；学更欠缺，不懂外语，不好旅行，不太了解中国以外横向的学科研究水平和动向；之所以能够做出一点事情，主要是通过学习、思考和生活历练增长了一点见识。

这当然有自谦的成分。“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正因才、学、识兼备，他才能策划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并完成叙论撰写工作；才能于改革开放之初首倡新编《曾国藩全集》；才能开风气之先推出周作人文集系列……

《走向世界丛书》 岳麓书社出版

04.“思想是牢门关不住的”

锺叔河一生的三大出版成就，代表了中国传统思想以及中国人在寻求现代化过程中发生的思想变化。他始终认为，编辑要将自己的思想融入职业生涯之中，体现在编辑作品之中。

《书屋》原主编周实说过，锺叔河一出牢门便“走向世界”，离不开其胆识和学识。“他是时刻准备着的。准备着什么？准备了思想。”

他经历了社会的若干变迁，回首望去，路上的艰难或许已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的思想，暗流涌动，催促他走这样一条路。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在平江的日子，乡间的清溪茂林、田野小路，畅游其间，幼小的心灵种下了自由的种子；后来读书，父亲从来不限制他，他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思想在其间自由生长；被迫离开工作岗位后，在做苦力之余他仍坚持读书，他说“思想是牢门关不住的”。

也许和这些经历有关，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有股自由的气息。他说：“自由就是由自——由自己；每个人都只服从自己，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约束，就叫作自由。”后来的风雨人生中，他一直在追求着自由，思想的自由，灵魂的自由。

他曾自述：“我做编辑，也只编我想要编的书，编曾国藩、周作人的书……最后出来，就是我的编辑作品，我通过它来宣传我要宣传的思想，推动我要做的事业。”这个事业就是“帮助人们了解历史和文化，了解自己的昨天和今天，思考自己的明天”。

多年后，再次谈及这个话题时，他说想改几个字，“我只编能够重印的书。千百年来，写书的人多如牛毛，各种书籍浩如烟海，但能够流传至今的书有多少？如《左传》《红楼梦》，都是能代代相传却历久弥新的经典之作。我的书无法和它们相比，但《走向世界丛书》和《念楼学短》也在多次重印。不能重印的书，就是短命的书，就没有出版的价值”。

《钟叔河集》 岳麓书社 2022年12月出版

05.“把读书当成最高生活”

时至今日，出版政策、出版市场、出版技术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想要让自己的编辑作品具有持久的生命力，需要有世界的知识、世界的眼光，要通过作品尽自己的作用”，“才、学、识”是基本要求，更离不开问题意识、钻研精神，以及在实践中的学习和磨砺。而最基本也是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多读书。

雨果曾说：“学会读书就是点燃火炬。”锺叔河的一生，不论处于何种境遇，都一直热爱读书、坚持读书。读过的书便成为照亮无知和幽暗的“火炬”。

“阅读从来是我的生活。”对锺叔河来说，书是联结读者和编辑的纽带，编辑尤其得是把读书当成最高生活的人。“一个人要做出版，第一就要想着怎么样才能多出自己爱读想读的书。我们因为热爱书，才选择出版这个职业，爱就是理想，你热爱的，读者也会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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