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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长沙”丨清如许

来源:长沙晚报作者:关晖编辑:杨雁霞2024-11-26 10:25:05

来时是秋,归去已冬。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理学家朱熹从福建一路跋涉抵达长沙,问道声名遐迩的岳麓书院,与湘学集大成者、主持岳麓书院教务的张栻围绕“先察识而后持养”,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湘学内核进行同台讲论。从秋天到冬天,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就连湘江水仿佛都因为谛听而忘记了流淌。这就是著名的“朱张会讲”,主张经世致用的湘学从此声誉日隆。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临别,朱熹在朔风中特意给张栻朗吟了这首诗,那清如许的湖湘文化的源头活水,仿佛穿过历史的长河汩汩而来……

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金军灭辽一统北方后趁势南下击宋,一路攻城略地,烽烟直抵中原。徽宗赵佶是个天才的画家,却不是一位杰出的皇帝,就在这年腊月,面对金军强大的攻势,他选择了将岌岌可危的江山禅让给了儿子赵桓,即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年底,金军攻破东京(开封),并于次年将徽、钦二帝掳往金朝的都城上京(哈尔滨市),北宋的繁华自此成为过往,只能浮现在《清明上河图》的画卷中。在商丘,惶惶南逃的朝臣们听闻消息,便推选宗室赵构继承残缺的国祚,改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1127年),北宋在烽火狼烟中就此落幕,南宋在兵荒马乱中由此新张。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北宋虽亡,而文脉却仍汩汩南流,浴火重生。靖康二年之后,复兴成了南渡的文士大儒们心中一枚沉重的文化符号,由此不仅仅是让习惯了旖旎的宋词生发出雄壮与豪迈,更让经世治世的思想脉络在儒家道统中展现出了愈加清晰的脉络,置身于离乱中的经学大家胡安国、胡宏父子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更是目光如炬。

建炎,建炎,南宋开始的建炎元年,也是北宋结束的靖康二年,像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像一个无法挣脱的历史的魔咒,让兵荒马乱与流离颠沛依旧是南宋王朝文人士大夫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建炎三年(1129年)的端午节之夜,湘江上的一叶扁舟里,因躲避战乱而南渡,流落到潭州(长沙)的词人陈与义挥笔写下的这首《临江仙》里,有多少去国怀乡,多少感时伤怀,几多思念,几多感慨和几多无奈,而这些又岂是建炎三年赋予陈与义一个人的仓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与义也许不知道,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南下长沙的逃亡队伍中赫然多了一颗花白的头颅,谁也没有预知这颗头颅里装满的儒家经世思想将会成为湖湘重要的精神内核。逃离纷乱的北方,像史上每一次南渡的重演,一路向南,朝着远离战火的古城潭州,朝着温润的湘水。

风吹着沧桑的脸颊,雨打湿羸弱的身躯,时年55岁的胡安国感觉南宋湖湘的冬天像动荡的南宋朝廷一样寒冷。

“凤吹鸾舆向戚姬,满朝无策定倾危。直须致得商山老,能遣君王意自移”;“片语能令孙仲谋,气如山涌剑横秋。莫言诸葛成何事,万古忠言第一流”;“何人可作隆中伴,待结比邻买钓船”。原来,多次向宋高宗进献励精图治之策的胡安国,先是被权臣何桌、耿南仲等排挤打压,不久又再逢殿前都指挥使苗傅与刘正彦兵变。常以卧龙自喻的他看着南宋朝廷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自己却不能一展经世的抱负,愤而远离朝廷避居。

“生于乱世,立身何其难哉!”伫立在从南京溯江而上的船头,滚滚的长江水至今还记得胡安国的一声叹息。

回到暂时还算平静的住所,深受湘学源头周敦颐弟子二程(程颢、程颐)理学思想影响的胡安国一边关注着时局,教导着儿子胡宏的学业,一边潜心于对儒家典籍《礼记》《春秋》等的研注。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或清晨,或夤夜,或午后,或黄昏,已年近花甲的胡安国在居所里时而反复诵读,时而翻阅前人的集注,时而提笔记录,时而隔窗遥望远山陷入沉思。他从儒家的道统出发,结合当下的世情和自己对时政的策论,提出了将心性之学与经世致用相结合的思想脉络。

专心研学的胡安国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于叛军盗匪横行的建炎三年,当他感觉到危险逼近时才仓促南下。回望居所方向已冒起冲天烟火,风尘扑满胡安国花白的头发。这乱世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知道,这一去,再回来已是遥遥无期。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当胡安国携着季子胡宏匆匆离开荆门居所,过洞庭,渡湘水,一路颠沛,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当时潭州治下的湘潭县时,曾经的门生长沙当地人黎明、杨训接纳了他。胡安国不愿继续在动荡的世道里流离,也实在不愿再次混迹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堂之下了,依一山归隐,寻一地终老。他决定在这远离宋金战场,人文气息浓郁的湖湘之地选一处幽静之所定居下来。

在寓居的日子里,弟子们带着胡安国父子几乎踏遍了湘潭周边的所有地方。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当弟子们带领着胡安国沿着湘江转入涓水,弃舟登岸,来到植被丰茂,林木苍翠,距离衡山仅百里之遥的隐山脚下时,看着眼前的青山流泉和隐居此地的一代高僧龙山和尚曾经的白云精舍,胡安国略显疲惫的眼里陡然一亮,落满人间风尘的心境也开始变得空明,仿佛找到了生命最终的皈依。

“你等可知,‘泥牛入海’这话的出处就正是这白云精舍当年的主人啊!”穷通典籍的胡安国一边沿着潺潺的山溪一路前行,一边跟胡宏和随行的弟子讲述着《景德传灯录》里记载的故事,很快,一汪澄碧的潭水就呈现在眼前。潭水真清澈啊,就像洗净了人间所有的尘埃,唯有翠绿的水草在自由摇曳;潭水真幽静啊,仿佛摒除了纷繁俗世所有的喧嚣,只回荡着空灵的鸟鸣。这潭水简直就跟可以濯涤尘埃的沧浪之水一样,难怪当年的龙山和尚会选择隐于此处深研佛理!

在碧泉潭边筑舍研学的想法无法遏制地在胡安国的心底生长出来。

“买山固是为深幽,况有名泉例可求。短梦正须依白石,澹情好与结清流。庭栽疏竹客驯鹤,月满前川寺补楼。十里乡邻渐相识,醉歌田舍即丹邱。”在弟子们的帮助下,胡安国很快就在碧泉潭附近买下了一块山地,筑起了简陋房舍。房舍虽然简陋,但总算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终于不用再流徙于途了。他带着家人一边垦荒种植,一边开设书堂,白天授徒讲学:“心者万事之宗,正心者揆事宰物之权”,向学生们传授自己修身治学、经世致用的思想;夜晚精研《春秋》《资治通鉴》等文史典籍,着手编撰《春秋传》和《资治通鉴举要补遗》。闲暇之时,胡安国也会坐在碧泉潭边,让思绪随着潭水流向潭口,流到涓水,流入湘江,汇入山外那个他曾经要一展抱负,现在却依然纷乱的世界……

回想元祐八年(1093年)秋,垂帘听政四年的高太后去世,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参与决策的宋哲宗赵煦终于可以亲政了,并于次年启用了登基后的第二个年号——绍圣。年轻的皇帝赵煦亲政伊始,便对元祐之政进行了全面否定,高太后执政期间遭贬谪的曾布、章惇等革新派被重新启用,《青苗法》等遭废除的新法也全面恢复施行;元祐期间的司马光、苏轼等旧党一派重遭贬谪。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才名远播的胡安国就在朝堂上党争最激烈的时候踏入了仕途。

绍圣四年(1097年)的殿试似乎与往年格外不同,不是因为由皇帝亲自主持,而是在礼部的三轮会试中得中进士的胡安国在殿试中第一次领略了官场上党派之争的恐怖。考官细看他所作的策论笔力雄厚,论点新奇,文采斐然,不由得暗暗赞许,初定为第一名后便呈给宰执章惇审看。看着策论里满满都是实打实的经济、文化、军事等治国理政方略,完全没有提及当下的新旧党派之争,这让章惇感觉到策论的作者有点不识时务。

“哦,那把这篇文章也读给朕听一听吧!”听了章惇对文章的看法,年轻的宋哲宗来了兴趣,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章竟然让考官和宰执在感官上有如此大的差异。宋哲宗仔细地听着朝臣逐字逐句诵读胡安国的策论,每每听到对时政的精辟论述之处,不由得暗暗点头,连连说:“对,对,对,写得好,写得好!”听完,当即钦点为殿试第三名(探花),提举湖北路学事,旋改使湖南路学事;授常州军事判官,不久又改授江陵府观察推官。

绍兴二年(1132年)七月,在高宗皇帝的再三催促下,胡安国才从碧泉潭启程,来到临安(杭州)。除了《时政论》20篇,另外又向宋高宗进呈了定计、定都、设险、遵制、除乱贼、选县令、轻赋敛、更弊法、省官吏、立政、核实,以及人主需具尚志以立本,正心以决事,养气以制敌,宏度以用人,宽隐以明德五者,则帝王之能事备等涉及时政的策论。“闻卿大名,何为累召不至?”高宗问他,胡安国回以“不习吏事,年衰病剧,不能胜共理之寄”。在与给事中程瑀、中书舍人陈与义并兼侍讲仅月余,针对他的谗言和讥讽之声便已经开始在朝堂浮动。这些深恶痛绝的官场倾轧胡安国太熟悉了,知道一定是自己进呈策论触及了权臣的利益。看来临安虽云乐,还是不如早点回碧泉潭呀!

“居旬日,再见,以疾恳求去。高宗曰:‘闻卿深于《春秋》,方欲讲论。’遂以《左氏传》付安国点句、正音。安国奏:‘《春秋》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今方思济艰难,《左氏》繁碎,不宜虚费光阴,耽玩文采,莫若潜心圣经。’高宗称善。寻除安国兼侍读,专讲《春秋》。”胡安国以身体抱恙再三请辞,高宗始终不许,直到十月,才下旨给了他一个左朝奉大夫并提举建州(建瓯)武夷山冲祐观的闲职,便于专事编著《春秋传》。这个时候,胡安国才终于得以离开临安。

从新科及第,到任职江陵,从通判到湖南学事司官,最终在任给事中、中书舍人兼侍讲后不久,随即因弹劾权臣朱胜非被落职,不久便避难南渡。回顾自己来到碧泉潭之前30年间起伏不平,一波三折的入世经历,胡安国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居庙堂而没有党争,处江湖而没有战乱该有多好啊!国泰民安时仿佛唾手可得的岁月静好与现世安稳,在时局动荡不安的两宋更替时期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在碧泉潭平安地度过了一年多,但是到了绍兴元年(1131年)春,“巨盗马友、孔彦舟交战于衡、潭,兵漫原野”,又让湖湘这块净土同样蒙上了战争的阴影。为避兵匪巨盗之祸,胡安国一家不得不暂避于百里之外的长子胡寅在南岳衡山的居所。“踏遍江南春寺苔,野云纵迹去还来。”“祝融峰似在城天,万古江山在目前。须信死心元不死,夜来明月又重圆。”在南岳避难的一年多里,他不仅与隐居衡岳的高僧诗文唱和,还在紫云峰下筑庐治学,研著《春秋传》,因胡安国谥号文定,故后人称文定书堂。也有说文定书堂即最初的碧泉书堂,衡山的建筑只是他的儿子胡寅所建。岁月里总有一些细节不可深究,时值900多年后湖湘经世文化枝繁叶茂的今天,是也非也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隐居碧泉书堂的日子里,其中胡安国虽历经几度召封,又几度请辞;几度避难,又几度归来,他治学的脚步始终没有离开隐山脚下的碧泉书堂。作为两宋之际著名的学者和经学家,胡安国在移居湘潭的短短8年之间,谭知礼、彪虎臣、吴晦叔等不少湖湘学子慕名来到碧泉书堂受教。不仅培养了大量弟子学人,也造就了湖南人追求价值人生的理学氛围,经世济世、知行合一的思想逐渐成为湘学的精神内核。除了收徒教授经世之学,胡安国更是把毕生的精力几乎都用在了对《春秋》解义的《春秋传》著述和对儿子胡宏的教育上。

作为传统儒学经书之一的《春秋》,除了最初的春秋三传外,历代学者对它的解说还有很多,其中为出新意,谬误也多。如何精准体会《春秋》里暗藏的要义?如何甄别《春秋》里所述的事件背景?如何理解孔子叙事的笔法并从中窥探到一丝丝历史的真相?胡安国费尽了心血。

《论语》《中庸》《礼记》《尚书》《左传》《公羊传》……胡安国在儒家传统的典籍里寻找孔子、曾参、孟子等早期儒家代表人物的思想;郑玄、刘歆、孔颖达、周敦颐、程颢程颐……他在历代学者对《春秋》那些多如牛毛的签注中流连,从中得到对其中某一章句的顿悟,生发出自己的见解。“遍览诸家,欲求博取以会众妙”;“时有省发,遂集众妙,附以己说”。胡安国最为看重的儿子,三兄弟中唯一没有出仕为官而一直陪读于左右的季子胡宏,经过数年游历和求学,学识大涨,此时已隐隐有经学大家气象。紫云峰下,碧泉潭边,常常能看见胡安国、胡宏父子二人在《春秋》中寻章摘句,各抒己见又相互印证的画面。

绍兴六年(1136年),又是一年的冬天,在胡安国反复修改,几经打磨,数易其稿之后,一部在当时堪称经学高峰的胡氏《春秋传》终于完稿。自己一生醉心的《春秋》学终有结果,也终于可以向高宗皇帝复命了,尽管此时的胡安国已年逾花甲,满头银霜。他拖着因中风而显得笨拙的身体,倚在碧泉书堂简陋的书案上,远处冬天的隐山已不复春夏的苍翠,落在他疲惫的眼里,那么萧索!门前的碧泉潭却愈发清冽和沉静,多么像自己的一生。

“天晚了,您回房休息去吧?”知父莫若子,胡宏知道,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去日已经不多。看着如释重负的父亲,良久良久,胡宏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绍兴七年(1137年)三月的朝堂上议论纷纷,收到胡安国托人奉上的30卷《春秋传》,高宗和群臣都大加赞叹。翰林学士朱震、宰相张浚纷纷奏请对胡安国予以嘉奖,向来自诩喜爱读《春秋》的高宗更是把《春秋传》当作自己的座右之书,早晚研读。

“安国明于春秋之学,比诸儒所得尤邃。”“安国所解,朕置之座右。虽间用传注,颇能明经旨。朕喜《春秋》之学,率二十四日读一过。居常禁中,亦自有日课。早朝退省,阅臣僚上殿章疏,食后读《春秋》《史记》,晚食后阅内外章奏,夜读《尚书》,率以二鼓。”由于胡安国所著《春秋传》深得高宗欢喜,又想对他加以启用,先是诏其赴京,复授永州知州实职,都被胡安国坚决推辞了。其实,高宗怎么不知道,壮年时就愤然归隐的胡安国,此时又怎么会带着一身老病再次入世呢!

绍兴八年(1138年)四月,隐山林木苍翠,山花欲燃。碧泉潭水依然澄碧如玉,从潭口一路流到涓水,归入湘江,像一则隐喻,汇入山外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此时的碧泉书堂里,已经不能自理的胡安国静卧在病榻上听胡宏诵读《春秋传》,听至会意处竟一笑而逝。消息传到京城临安,高宗叹惋,当即诏赐银绢二百匹两,并赐谥“文定”。数月后,也许是早晚必读《春秋》的高宗睹物思人,再下诏拨银三百两,绢三百匹,赐葬隐山,令湖南监司办理葬事,并赐田十顷,以给其孤。

“来时见花开,去时见花落。花落花开一任风,吾生处处皆真乐。”最懂胡安国的还是季子胡宏。幼时受教于父亲的胡宏除了弱冠之后有过短暂数年外出求学和游历,其余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父亲左右,一起治学,一起讲授,一起辗转颠沛来到潭州,一起创设碧泉书堂。不仅传承了父亲胡安国经世治学的思想,也继承了父亲随遇而安的淡泊。“幼闻过庭之训,至于弱冠,游学四方,有访求历世名公遗迹之志。”父亲胡安国去世后不久,宋高宗下诏欲荫补胡宏为右承务郎的官职,胡宏毫不犹豫地辞谢了。秦桧任相后也曾致信胡宏在朝任职的兄长胡寅,想让他入朝为官,也被他托病拒绝。他在回信中说:“稽请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秦桧死后,张浚等人又再次举荐胡宏入仕,仍称病不出,后终身不仕。因为他知道自己志不在官场而在治学,他要在父亲的碧泉书堂里治学,把父亲的经世思想传播给更多的学子,让更多人用它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让世间因此而富足安稳。

“道学衰微,风教大颓,吾徒当以死自担。”自幼从父研习儒学的胡宏15岁时就对《论语》一书有了自己的见解,并自撰了《论论语》。20岁时入京城太学,师从二程高徒、理学家杨时。靖康之变后汴京沦陷,在荆门居所又跟从在此躲避兵乱的另一位二程高徒侯仲良研习理学。天资聪颖的胡宏总是很快就能领会其中精义,并将自己的领悟与侯仲良讨论,由此深得二程“穷经以致用”,敢于独立思考的理学精髓。胡宏号五峰,故后人称其五峰先生。

“水哉!水哉!惟其有本也,故不舍昼夜,仲尼所以有取耳。吾老矣,二三子其相吾志!”胡宏一直无法忘却父亲生前曾在碧泉潭倚筇而坐时的喟然长叹。胡安国去世后,胡宏对简陋的碧泉书堂进行了修葺,并在碧泉潭边修建一亭,取父亲话中的“有本”二字,名有本亭;书堂经过改造后称“碧泉书院”,并分别作了《有本亭记》和《碧泉书院上梁文》以志。胡宏从此继续在碧泉书院开馆授徒,著书立说,终其一生。

胡安国的经世思想本就跟二程理学一脉相承,胡宏将二者融合,逐渐在道、理、心、性等内容上阐释出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碧泉书院治学时,胡宏告诫学子们“所以古哲人,警惕恒自将。动若集于木,息如系苞桑。此机日就熟,庶足升主堂。譬如匣中镜,拂磨吐新光。一尘不使留,光辉日煌煌。凡我读书人,斯言佩毋忘”。

在碧泉潭边独步时,胡宏感悟天地苍茫和自我的渺小,“明月照秋水,淡烟笼远山。此时知造物,怜我一身闲”。

在碧泉书院遥望中原时,胡宏情难自已,“西风凛凛鹏空抟,朔雪飘飘雁亦寒。正恐中原消息断,问谁曾到五陵间”。

20年里,不少学子慕名而来碧泉书院受教于胡宏,也有不少学子从这里走出去,怀揣着知行合一的理念去经世济世。像从山间婉转而出汇入江河的碧泉潭水,湘学从碧泉书院走出来,其经世致用的思想逐渐让人刮目相看。

“圣人之道,得其体,必得其用。”在对二程理学多年的研习中,胡宏越来越清楚治学目的就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为了更清晰地向学子传授自己的这一理念,让他们能更加客观地认识这个世界,胡宏决定对周敦颐、二程以及父亲胡安国的学术思想进行系统整理和完善。

在二程哲学理论里是以“理”为宇宙本体,而胡宏的哲学理论则是以“性”为本体,并由此提出人性本无善恶的论点。历代的理学家几乎都遵循着孟子“人之初,性本善”的观点,认为人性的本原是趋于善的,而胡宏坚决反对用善和恶来讨论人性。认为人性是奥妙而难于言状的,仅仅以善恶言之,是不可尽其意的。因此,他不同意用“性善”或“性恶”讲人性问题。在对事物的认知上,胡宏提出“缘事物而知”。他认为,人非生而知之,知是后天得到的,是通过对客观事物的接触和了解得来的。接触和了解客观事物必须用耳目等感觉器官。他把这些在碧泉书院里讲授给学生们的理论和一些随笔札记记录下来,反复修改后取名《知言》。这本书标志着湘学以尊王攘夷、内圣外王、体用并重、知行合一为核心的经世济民思想体系渐渐趋于成熟。

家学渊源的张栻才华横溢,很早就在儒道上有了独到的见解。颜回是深得孔子赞许的弟子,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年青的张栻在作《希颜录》时,虽然通过认真的稽考,但仍对孔子与颜回的一些言行记录不得要领。于是便数次写信提出心中的质疑向胡宏求教,胡宏都一一予以了精确解答,令张栻心悦诚服。“仆自惟念,妄意于斯道有年矣,始时闻五峰胡先生之名,见其话言而心服之,时时以书质疑求益。”两年之后,抑制不住仰慕之情的张栻带着一路风尘来到隐山脚下的碧泉书院求见胡宏,正式拜入其门下。在清澈沉静的碧泉潭边,师徒二人日日对谈,就像当年孔子和他的弟子一样此问彼答。

乾道元年(1165年),深得胡宏学术思想精髓的张栻主管岳麓书院教务,在岳麓书院、城南书院向湖湘子弟教授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大批心怀经世之志的学子从这里走出去,或成为治国的良才,或成为学界的翘楚,一时间令无数学子“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乾道三年(1167年),那场被载入史册的“朱张会讲”之后,湘学从此被世人所认知。一泓碧泉终于走出隐山,流经湖湘,汇入中华文化的海洋。

碧泉书院在浮沉宦海,一生致力于湘学教育的张栻心里,像一枚烙印,无论隔多久,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却。他常常思念碧泉潭,追忆自己在碧泉书院聆听胡宏教诲的那段时光。斯人已去,多次回到碧泉书院的他睹物思人,一次次用诗篇记录着自己的心事:“君卧衡山北,我行湘水滨。”“入门认溪碧,循流识深源。念我昔此来,及今七寒暄。人事几更变,寒花故犹存。”直到淳熙二年(1175年)春天,已是名满天下的张栻再次来到碧泉书院,轻抚书院熟悉的一草一木,在碧泉潭边久久徘徊不忍离去,写下了一首《淳熙乙未春予有桂林之役,自湘潭往省先茔,以二月二日过碧泉,与客煮茗泉上,徘徊久之》怀旧诗:“下马步深径,洗盏酌寒泉。念不践此境,于今复三年。人事苦多变,泉色故依然……”

从周敦颐到二程、胡安国胡宏父子,再到张栻,在湖湘文化的长河里,多少文人大儒在岁月里来了又走了。而他们留下的思想和文字像一粒粒种子,却一直留在湖湘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葳蕤繁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湘潭春水满,岸远草青青”“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长江渺渺接天浮,万古朝宗日夜流”……历史上的每一次南渡,几乎都会神奇地为湖湘增添一份深沉的文化内涵。如果说近代湖湘文化史是一篇恢宏巨制,那之前就是最初的引言或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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